《謊然大誤》

| 著 | 馮翊綱  | 出版 | 聯經 

        在誠品新書櫃上發現熟悉,卻不層在書店見過的作者名,黑色字體旁坐落一隻鱗甲繽紛的食蟻獸,《謊然大誤》這四字中拆不出什麼線索,挖起書,湊近讀完序和兩頁旁白,慢慢闔上後再看一回封面,將書小心回填櫃子上的空格,指腹輕壓光亮的封面,就算多瀏覽幾行文字仍摸不清這劇本,但一齣好戲本就不會輕易揭開面紗,真正讓我卡頓的是作者的價值觀,我不該輕易有什麼論斷,畢竟書也沒看完,不過當時沒打算把內容一鼓作氣吞下肚,就當作是在書店巧遇新鮮事,點到為止,淡淡起伏的思緒中,手指收起,默默散步到其他書類去了。

        我一直是缺乏系統得接觸表演藝術,頂多大學國文課上了一學年相關課程,最多也不過對戲曲流變有些概念,然而現場看過的戲根本不到十齣,至於相聲(或說相聲瓦舍),也就看過幾支馮翊綱和宋少卿的雙口相聲網路影片,知道一些兩人的事跡和訪談,僅此。綜合以上對表演藝術似懂非懂的心態,離開書店後我自認和《謊然大誤》的緣分已盡,沒預料到兩週後,因為忘記帶家門鑰匙而在外過夜,手機在發完訊息後馬上沒電,身上沒到可以打發的閱讀物,好在深夜救濟我的朋友出借他剛買的書,沒想到是這般再相遇,抓著《謊然大誤》窩進公共自習室裡,讀去好幾頁才發覺文字幾乎是暢通無阻得流入腦海,湊合著幾夜的空檔總算掃空書裡內容,最終坐在書桌前闔上書,我發現自及仍舊是那時在書店的表情,似笑非笑,甚至,纏繞了更多猜想。

劇本〈謊然大誤〉
楔子
【鬼門 ‧ 十三娘】
【神門 ‧ 高飛】
【人門 ‧ 二寶】
【龍門 ‧ 大智】
串場文章
劇本〈雞都下蛋了〉
【包子打狗】
【魚肉百姓】
【愛吃豆腐】
【院長餓了】

冥河畔,一個銀鬚皓髮的老人駕著小舟駛近,呼喝道:「惡鬼們呀!都是罪有應得!不要奢望重見天日,我將你們渡到彼岸,永恆的黑暗中,那兒只有寒冰烈火!__但丁〈神曲〉


黃河九天上,人鬼瞰重關。長風怒卷高浪,飛灑日光寒。峻似呂梁千仞,壯似錢塘八月,直下洗塵寰。萬象入橫潰,依舊一峰閒。

仰危巢,雙鵠過,杳難攀。人間此險何用,萬古袐神奸。不用燃犀下照,未必佽飛強射,有力障狂瀾。喚取騎鯨客,撾鼓過銀山。__元好問〈水調歌頭 賦三門津〉


        本書由兩齣相聲劇本和幾篇作者馮翊綱的散文組成。劇本〈謊然大誤〉開頭便引述〈神曲〉與宋詞〈水調歌頭 賦三門津〉,〈神曲〉帶著即將遊覽異地的隱喻,也帶上死亡意味,而〈水調歌頭 賦三門津〉算是這齣戲的源頭,雖然故事主背景是中國,然而沒有清楚點明位置,倒是從前三篇名稱可以看出強烈的連結:鬼門、神門和人門,乃是宋詞中黃河的三門津、人鬼瞰重關的人鬼,這三關水流湍急,是人難以渡過的險要之地。

        〈謊然大誤〉通篇寫市井小民,引用【神門】的開頭信「人的一生,能否說成故事?怎樣活過的人,敢說自己的生命,是一則故事?」我想這也是小說與歷史的功能上區別,小說選擇人們想聽的故事,歷史選擇對人們有用的故事。【鬼門】說亂世中逃離京城私奔的女舞者與男樂師;【神門】說戰爭發動以前,百姓安居樂業,有個喜歡開小飛機的男孩和癡癡等他回來的女孩;【人門】說一群國共內戰後找不著家的少年兵,巧遇一位深山獨居的好心大娘;【龍門】,龍門不在三門津之中,洛陽有個龍門,不過這章取的景是高雄左營的龍虎塔,位於作者老家附近,說的也是在老家的小故事。前三個篇章都帶著虛幻色彩與現實哀離,來自〈水調歌頭 賦三門津〉的三個詞化為角色:九天君、燃犀人和騎鯨客,九天君為旁白,燃犀人逗哏,騎鯨客捧哏,我湊近吃著書中台詞,貫入腦袋裡的文字自帶人聲起伏,畢竟是相聲,一門把玩語言和聲音的藝術。

        整部劇本圍繞著戰爭,從古代昏君亂世到國共內戰,最終則是止於九天君講述午後翹家之事。在【鬼門】中還沒特別有心得,直到【神門】的太陽帝國與【人門】紅藍軍,邊讀邊讓我分神想起《快雪時晴》,在學校放映廳裡看十一年前國光劇團的跨域戲曲演出,劇情主軸跟著王羲之的「快雪時晴帖」漂泊,自東晉至國民政府遷台,漂泊途中盡是戰亂流離。臺灣、香港和中國各有對戰爭(尤其國共內戰)的詮釋作品,戲,作為一種思想窗口,同時反映著創作者、政府和時代的意圖,《快雪時晴》在浩浩湯湯亂世中描述小人物的悲苦,結局,人物和「快雪時晴帖」皆落腳臺灣,整齣戲除了慨歎人間無常,也坦然於臺灣落地生根,以政治角度來看,可說是當年欲脫離反共復國思想以及宣揚臺灣認同的劇作。

        而今日讀〈謊然大誤〉,裡頭又包夾些什麼?

        【神門】中的角色高飛駕駛雙翼小飛機飛越山野,碰見懦弱的四不像、勇猛的犀牛和孤傲的大鵬鳥,皆是住在奇異生態的奇異生物,卻也是族裡僅存的一隻,我順著氛圍,不由得想像戰後荒涼感,就算活了下來,也是獨活,就算奮力,也是孤獨。翻到後頭,發現作者在自己的串場文章〈賣弄典故〉寫道,就算當最後一隻犀牛、四不像或大鵬鳥,他有他該盡的義務。我又回去看一次【神門】,才暗自猜想,所以劇中說的一隻隻消逝是指中華文化嗎?作者在文章中明說他嚮往做一個中國人,作為一個表演者與創作者,他擔憂社會大眾將連中華文化常識都不知,遑論典故,也提時代詆毀「中國人」的潮流,這似乎讓作者忿忿不平,作者一連舉了好幾個例子,說明中國古代可有諸多榜樣人物值得追隨,怎麼能說「中國人」就是不好呢?

        「中國人」是道模糊的詞,就算依地理劃分,中國的邊界也隨朝代縮放,用語言來分界,就連現今中國各省都各有自己的方言,國際上爭來爭去的中國人實際上是太過龐大的一群人,除了他們的共同統治者外,實在難以統整出指標性的特徵,當然不只中國,所有國家都是如此。至少,我知道大眾詆毀的「中國人」並非是那近十四億的人群,我也大致猜到作者嚮往的「中國人」不是真的指稱這麼多人,兩邊各從中擷取了自己想描述的群體,也許兩邊都努力描述真實的某群「中國人」,只不過最後成了雞同鴨講罷。

        資訊流通、出版蓬勃的年代看中國古今著作,不會有本土書籍的共鳴,但也不至有翻譯語句的陌生感,而有趣的典故自會吸引我去找資料來仔細看,不過讀中文書最讓我驚嘆的,是語言就算在極權統治下依然長出區域特色,就算不論及方言,仍能發現各地對同事件的描述詞差異頗大,這點很有意思,都是「中文」,卻自然展現相當不一樣的觀點。綜觀歷史,臺灣島來來去去不少文化,來自南島語族、福建廣東漁民、荷西、中國、日本、國民政府……,但過往幾十年的主流是一個被政府修剪的中華文化,其他文化的細流被長期掩蓋,解嚴之後才逐步嶄露,我想主流階層對主流更迭難免感到深深冒犯,甚而不安,但文化本就是浮動的,新發現和發明都讓臺灣文化不斷再揉塑,臺灣目前仍在處理何謂「臺灣人」,有所衝突和討論都可想像,但就一個身在其中的一份子,會希望各家聲音都有人發聲,畢竟文化不該是少部分人的決定,當然也由不得多數直接代表全部,因為它的本質就是變動,不停討論,甚至偶爾吵吵鬧鬧都是打理文化的必要環節。

        讀完劇本再讀作者扔出的心得,重新想起課上反覆提及的,戲之於社會。